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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放在一边的木勺,最后还是张孟谈拿起来,交给了他。

他还没有输给荀瑶,真好啊,他并不是输给了荀瑶。

因心情舒畅的缘故,赵无恤吞咽饭菜的速度好像都比以前快了很多,往嘴里塞了不少东西,鼓起腮帮子咀嚼。他将一把大麦饭握在手内,还没送进嘴。忽然,张孟谈看见他好像想起什么可怕的事,脸色变了,喜悦渐渐从他的面庞上褪去,眉头慢慢揪紧,神情重新凝重起来。

“怎么了?”张孟谈关切地问,还以为主君吃的东西有什么问题。

赵无恤摇了摇头。

“我不会遭遇灾祸吧?”他仰起头,自言自语地问道,言语中有一股难以捉摸的诧异。

“刚刚的样子,实在不应该。”似乎酒被吓醒了,赵无恤检讨道,声音里有一种美梦醒来时笼罩周身的寒冷。他发现张孟谈用非常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等待解释,就垂下眼睛,沉闷地说:“说起来荒诞……忽然这样大的一件喜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配受这种幸福。”

“您是赵氏的主君。”张孟谈坚定地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赵无恤回想起了某个画面,紧接着,他想起那是父亲丧期已满的春日。春风还带着冬季的冰冷,但已有了略微的泥土香气,在晴朗蔚蓝的空中向他吹来。离赵鞅去世过了三个年头,春祭完毕,便要按礼脱下丧服,换上新衣,同时也要举行一些庆祝的仪式。赵无恤褪掉带着体温的麻布衣裳,穿上新做的、冰冷而轻便的春服,独自坐在房中有些不习惯似地舒展一下身躯,抬起手,放在朴素的、光华沉潜的桐木琴上。手指掠过强韧的弦,稍稍用力地按下,立刻传出一串沉重的微响,在这微响里,他回忆起智氏宗主的笑容。

他叹一口气,觉得虽然春风拂面,然而身上好像穿了十层冬衣。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所以很少说。”赵无恤摇着头,苍老地开口:“你不知道,主君以前不是我……我害怕我会变成傲慢的人。我没有德行,出身也不高贵,浅薄无知,即位多年来,一有什么好事,我就想,恐怕一切都是侥幸而已……否则我凭什么得到这么多?我唯恐将来会有更大的灾祸在前面等着,会把本来的一切和争取到的一切摧毁。”

“是的。”张孟谈说,声嗓温柔:“这是您争取的事情,所以没有什么可以否定您。”

赵无恤眼前浮现出荀瑶对他尽情讥讽的模样,陷入了痛苦的沉默。他伸出沾有饭粒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摩着饮食的器具。他想起他的人生中有许多不幸的事情,可以为这样的想法做实证,比如他被看相者预言命运之后,他的母亲的死;还有他终于完成夙愿取得代地的时候,代嬴的死,他不知道这次胜利以后会发生什么。赵无恤现在想起来,心口还残留着生锈的疼,代地是赵鞅的嘱托,是他人生的起点,他不得不付出代价。究竟有什么法子能不害死代嬴呢?他没想出来。

在苦苦的挣扎间,他将眼睛微微转向张孟谈,张孟谈在他的眉宇间再次看见阴郁不安的神色,仿佛暗夜中漆黑的流水微弱闪烁。张孟谈第一次觉得他并不如所想那般的了解主君,也不可能看透他了。赵无恤是个复杂的人,张孟谈拂开了一层迷雾,迎面而来的却是又一层不可知的夜霾,在重重夹杂真假的烟尘之中,赵无恤本身犹若一泓纯黑的潭水,荡漾着复杂、黏稠、似乎能将他吞噬的危险的波光。

好在他的主君马上就恢复了正常,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多心,又开始吃饭了,然而面上再没有那样的喜色。张孟谈向他告辞出去,走到室外,把方才发生的事讲给迎面遇见的第一个人听,随后又讲给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不出他的意外,不久之后,这件事就传遍了整座城市,赵氏的家臣们又找到了新的理由称赞主君的贤能,他是多么克制、多么谨小慎微、多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无怪赵氏的百姓们会爱戴他,实际上,要全晋国的百姓都来爱戴他才好,毕竟唯有这般勤勉贤能的人,才能做民之主。

这消息甚至传到儒家弟子们耳朵里,理所应当地也被荀瑶宅邸中的人们知道了。第三次伐郑失败之后,两家的关系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荀瑶益发憎恶赵无恤虚伪的谨慎恭谦,甚至觉得自己没法再在朝堂上和他正常地相处下去。他听说赵氏取得了柏人、中人,皱紧眉头,思及赵无恤是准备与他争抢到底了。赵无恤一向懦弱,在这种事上却不肯相让,让他十分讨厌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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