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2/2)

围一直被局限在父皇身周五丈之内,就连父皇偶尔入后宫临幸妃嫔,他也只能堪堪避于外室不听不看而已……也正因着如此局限,他这魂灵之身虽然看不见、摸不着,所能察知的范围却与身为大活人的父皇相差无几,故还是直到身为父皇耳目的潜龙卫送上了消息,他才知道自己英明神武的父皇竟被那些无耻小人泼了这样多的脏水,生生将作为一代明君的父皇诬蔑成了专断独行、恣意妄为的酷厉君王。

看着那些明显歪曲了事实的议论和诋毁、以及父皇得知此事时面上冰冷却犹带涩然的笑意,萧宸理当无知无觉的魂灵几乎被过于强烈的愤怒激得冒出火来,却不论如何怒骂咒诅,都无法起到一星半点的作用。

可让他痛苦的,却还不只于此。

更让他痛苦的是:因着君臣离心,那些自私自利、两面三刀的朝臣于行事上多有阳奉阴违之举,以至于法制不张、政令不畅,迫使父皇不得不进一步收揽权力、事必躬亲,才能让整个朝堂得以顺利运转。

而代价,便是方及不惑的父皇以显而易见的速度日益苍老的面庞,和被诸般政事一点一点消耗吞噬的生机。

但他却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皇为国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皇因他的死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即使从魂灵重聚、意识复苏至今,萧宸已经懊悔过了不下千百回,却仍没有一刻像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更没有一刻如这般痛切入骨地憎恶着那冥冥中主导了一切的命数。

──对照起父皇眼下正禁受着的痛苦,他昔日自以为是的认命和「解脱」又何其可笑?

若非他以「认命」二字画地为牢自我设限、生生将自己变成了父皇的负累,一切,本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的。

可不论如何痛悔不甘,他却仍只能眼睁睁地父皇因思虑过重、疲劳过甚而逐渐衰弱,直至生机耗尽……力竭崩殂。

萧琰是在御书房里断的气。

或许是隐隐预感到了什么,尽管帝王依旧未能见到爱儿在他身旁不断哀哭的魂灵,却仍旧在最后一刻放下了手中沾着朱砂的御笔,从领口取出了他近年来一直贴身戴着的锦囊。

萧宸知道,那个锦囊里放着的,是父皇将他的残躯入殓下葬之前、亲手由他的首级上截下的一缕断发。

看着眼瞳涣散的父皇牢牢握着锦囊将之扣于心口、气息渐弱的唇间还犹自喃喃唤着「宸儿」,失却了ròu_tǐ的萧宸无法流泪,却仍止不住发自魂灵的哀戚与恸哭。

他好恨。

恨自己软弱可欺,明明肩负着父皇那样深刻的期待和爱宠,却不仅帮不上父皇分毫、还成了拖垮父皇身体的罪魁祸首;恨自己无能为力,明明魂灵不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发展至此,而连慰藉、安抚父皇都做不到。他更恨自己魂灵未散,不仅什么也改变不了,就连父皇生机断绝、力竭崩殂,也无法随之而去。他不知道自己以这种状态于世间苟延残喘的目的是什么,更不晓得这种无法摆脱的折磨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却依旧只能恸哭着虚伏在父皇膝头,看着满头白发的君王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僵硬……

直到天色微明,门外守候的内侍才在入内欲奉萧琰梳洗时发现了帝王的崩逝。半个时辰后,宫中余下的三名皇子已和几名重臣齐聚御书房,神色看似哀痛,眼底带着的却是庆幸……和对于自身前程的筹谋与算计。

这些人想着君王已死,便连戏都懒得认真演,却不知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都被恨不得就此追随父皇而去的萧宸收入了眼底。

父皇确实特别偏心于他,处事上却从来公正严明,不论在用度抑或教养上,都不曾对其他几位皇子有所苛待。至于这几位重臣……能在那场清洗后留下来的,哪个不是受父皇赏识提拔才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可这些人明明身负皇恩,却连点真心实意的哀戚都吝于付出,却教萧宸如何不痛、如何不怨?

看着父皇苍白僵冷的尸身和至今仍紧扣于胸前的右掌、回想起这近千个日夜里所见所闻的一切,少年魂灵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愤与不甘,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溃决──只觉一股炽烈的灼烫感蓦然由魂灵深处扩散蔓延,名为懊悔与怨憎的烈焰瞬间席卷,让他甚至没能够回头再看父皇一眼,虚无飘渺的身影便已被足以焚尽魂灵的黑红色火焰彻底吞噬、再不存分毫……

第一章

──痛。

当萧宸由一片蒙昧虚无中再度恢复意识时,最先感受到的,就是一阵阵让他整个魂灵都不由得为之颤栗瑟缩的剧烈疼痛。

疼痛的一半,来自于魂灵之上残留着的炽热灼烧感;余下的一半,却是来自于早已死去的他无论如何不该感受到的、咽喉肚腹间仿佛有无数把刀子在那儿割划翻搅似的疼。

可尽管后一种痛楚来得蹊跷、甚至隐隐有些似曾相识之感,此刻的萧宸却已无了分辨的余力──便有死前在北雁军中所受的那番刑求拷问「垫底」,这内外交攻、双管齐下的连绵剧痛仍是将他折磨得神智涣散、意识模糊,不仅唇间细碎低微的痛吟不绝,整个人更是疼得不住抽搐颤栗,却哪里有余裕去留心此刻发生在自个儿身上的种种异样?

──直到一阵熟悉却也同样令他心碎的嗓音,蓦然传入了耳里。

「宸儿、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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